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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亦林

世界上，总有执著的人，终其一生为了某种信仰、信念而奋斗，甚至可以抛弃一切，只为求一个自我认可的价值。

花荣就是这样一个人。

应天府兵马都统制花荣，最近比较烦。

昨天，王禀、赵谭两人第三次来巡视军务，又挑捡了许多不是。每到此时，花荣忍不住暗自寻思：两个鸟人，前番追随童贯监督梁山军马攻打方腊，在帮源洞见阮小七兄弟穿戴着伪造的天平冠、衮龙袍、碧玉带、白玉珪、无忧履，骑着马东走西走一路招摇，本是嬉笑玩闹，却被他们拿出官家做派，一阵抢白，差点没有火并起来，幸亏有人帮着隔开，公明哥哥及时赶到进行制止。当时弄死也就干净了，省得落个埋怨，那仇恨藏在心里头，迟早要生根发芽，长出毒刺。

半年时间不到，反复来找茬，傻子都知道和那事有关系。

就在闲谈之间，王禀道：“花统制，尔等一众梁山草寇，赖得归顺了才有机会报效朝廷。征讨逆徒立下少许功劳，我朝不念旧恶，各自给了口官饭，可要切记贼字易去，贼心难除。你本功臣之后，切要晓得好歹，千万莫步阮小七后尘……”赵谭猛地故意碰了下桌子，王禀会意，马上收住了话头。花荣脑中火光一闪，暗叫不好，一定是阮小七出事了。

赵谭接着道：“统制可知，你为何封任至此？”

花荣起身，拱手请教。

赵谭又道：“尔与关胜、呼延灼辈，原皆系朝廷命官，论功行赏本应与他们平起平坐，只是杀了刘高一家却是不该。想那刘知寨与国舅慕容知府甚是相好，他将此事详禀了童枢密没来得及治你的罪，后来却又被你们杀了。只是思虑你后未犯大奸大恶，姑息放过一马。本朝‘四京’①，南京应天府属重显要地，在此当差，虽职在两人之下，抬举亦在两人之上。算来，还是枢密的恩典呢！”花荣心下琢磨：谁稀罕这个屁官！不为公明哥哥，早打了你两个！既然已经对兄弟开始施了手段，显见还是不受待见、处处提防，又用那小话收买人心，端的确非善类。且先打发了再去计较。想到这里，口里答道：“感谢枢密恩典。想我百单八将，高举‘替天行道’义旗，绝未辜负皇恩。如今各得其所，定也会安分守己、尽忠报国！”

送走王、赵二人，花荣马上派出心腹，去楚州探听宋江消息，另派得力干将，分赴府、县，了解诸位头领的近况。

等掌灯时分回到内宅，少不得与娘子子崔氏与妹妹述说一番，两个妇人也是一阵嗟叹。

花小妹说：“招安！招安！枉送了英雄好汉的前程和性命！”言罢，幽怨地看了一眼花荣。

花荣瞥见，禁不住内心泛起阵阵酸痛，不堪回首的一幕清晰地闪现出来。

那日，他同关胜、秦明、朱仝四员正将为前队，拥着宋江，引军直进清溪县界，迎面遇到南国皇帝的侄儿方杰。双方列阵，秦明首先出战，论功夫和猛劲，“霹雳火”的绰号名不虚传，花荣对他有足够的信心，也没有更多叮嘱。虽然他看见方杰身后步行跟着的杜微，也没有太在乎。哪曾想，两人斗了三十多个回合，仍然不分胜负，杜微那厮抽冷子从马后闪将出来，掣起飞刀向秦明脸上打去，躲避之时被方杰一方天戟耸下马，死于非命！真叫一个横亡的惨！可叹没有宋江接到号令，既不能挺枪助阵，又不能搭弓射人，失去了伏击卞祥射杀冯翊、乌龙岭射杀王绩、征辽时向兀颜光的痛快，只能窝窝囊囊收了尸首！当初，好好一个指挥司总管，花荣施计擒上清风山后，又按照宋江安排冒充他攻击县城，害得他家破人亡，无奈上山落草，妹妹跟了他，如今又守了活寡，花荣忽然生出一份悔意。

但悔意只是一闪而过。花荣看了看妻子，柔声对妹妹说：“秦明是条好汉，我们都欠他的。我总记得父亲遗言，只教对得起公明哥哥，其它的大可不须放在盘面。你也宽心，家中物资充足，一起生活定然无忧，待有好人家，与你嫂嫂再行寻觅。”

言毕，剩下一片沉寂，稍久，窗外隐隐听得轻微的啜泣之声。

耳畔传来三阵梆子响，花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与宋江第一次见面，是个春光怡人的日子。可是，因为处理一件非常粗鄙的事，使见面显得有些别的味道。花荣母亲，由管家田三带队护送，从娘家探亲回来。路上晓行夜宿，田三闲余禁不住别人勾搭，加上实在无聊，慢慢迷上了打马②，尽管太祖立国之初制定的法典《宋刑统》，对禁赌有明确的条文，实际处罚中，量刑之重可谓空前绝后，凡在京城赌博者一律处斩③，凡隐匿赌徒不报者与之同罪④，京城以外犯赌博罪的一律发配充军。到了后期，严禁赌博的风气逐渐败坏，它不仅在市民阶层中广泛流行，连官家都开始热衷此道，据说当朝皇帝与李师师赌双陆⑤，一次就输银两！看来，赌博让人上瘾，还容易让人走极端。那田三手气不佳，又被设了局，还妄想翻本，欠下的债越来越多，无奈打起了歪主意。行至距离郓城县不远，竟约定贼人抢得花荣母亲上山，勒索钱财两下分成，自己惺惺作态跑回去报信！

花家爱惜名声，派花荣携了银票赶来赎人，因那贼首见了他母亲姿色非凡，意图不轨，没有得逞之下一怒刚刚卖到青楼。情急之下，花荣慕名向宋江求助。一见这位眼如丹凤、眉似卧蚕黑面皮的及时雨，花荣就有一种亲近的感觉。真没料到，年近三旬的押司哥哥，手段那般硬朗，静悄悄帮着接回娘亲，又上下打点、左右疏通，弄死并封了贼众和田三的口，把这件事的影响抹得一干二净。只是花荣母亲夹羞带气，没几天竟殁了，又是宋江出面张罗，雇了车马杂人，护送棺椁回乡安葬。接着，积劳成疾的父亲加上心火，也病逝了，临终前，特意交待花荣要报答宋江的恩。

承袭爵位后，花荣带着妻子、妹妹一同到青州清风寨赴任。刚开始几年，花荣颇为快活，他武艺超群，处事公正，民心都有依附之意，远近强人也没有敢来骚扰的。直到来个穷酸饿醋的文官刘高做正知寨，残害良民，收受贿赂，让他恨不得杀了这滥污禽兽！可是，即使出于公心，整死同僚，毕竟传出去不好听，只能隐忍了。期间，他听闻宋江杀了个烟花女子，官司行文各处追捕，心下非常着急。对朝廷通缉的犯罪嫌疑人，一般来说躲避都来不及，更别说靠近了。花荣却与别人不同，听说宋江出事了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信去宋家庄邀来避避，终于盼到宋江来奔逃到此，喜出望外，大喊一声：“想煞小弟了！”马上下跪磕头，宋江嘴里应着“不敢当”，却被花荣三把两把拉着，请到上座，重新见礼。为了充分表达崇拜、亲近之情，又把他请到内宅，叫全家人出来跪拜。

也许，冥冥中已经注定，从再次见到宋江那一刻起，花荣的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

自从宋江住下后，花荣每天依旧办理公务，安排布防，另外安排自己的亲随，陪同宋江游玩清风寨。不料，元宵节晚上看灯时，走到刘高家门口看舞“鲍老”的，瞧着身躯弄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笑出声来，被刘高老婆听见，灯下辨清得仔细，却是前日劝说别人放了她的黑矮汉子。于是，这婆娘便与刘高说：“那边的人，即是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刘高随即唤六七个亲随抓了宋江。

花荣听说宋江被抓大吃一惊，虽知与刘高过节很深不好通融，还是硬着头皮写了封信。无奈信中所言与宋江编造的谎话对不上，刘高根本不买账。害怕宋江被害，花荣舍了官位不要，带人从南寨抢走宋江，后来被慕容知府与黄信算计，双双被抓，解送青州途中被燕顺、王矮虎等救下，跳出囚车后第一个杀了刘高，从此由朝廷命官变成了山大王。秦明被诓诱上清风山，因为死了老婆，宋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花荣将妹妹嫁给他。看着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秦明，花荣虽想到这样清白出身的亲妹妹给人做填房，确实不是件光彩的事。但为了促成宋江的聚义，二话没说答应了，父亡随兄，花小妹只得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宋江说的，花荣都会无条件地相信与执行。

后来，拿着宋江写的推荐信，一行人先到梁山入伙。看到晁盖对他途经对影山，一箭射断吕方、郭盛画戟的绒绦半信半疑，花荣就一直想着逞些手段，为自己立威，为宋江一派争地位。机会很快来了，二十一位头领在寨内闲庭信步时，花荣一箭射中空中雁阵第三只头部，众人在惊骇之余，齐声称他为“神臂将军”，一举奠定了在梁山的位置，连吴学究都称赞不已：“休言将军比小李广，便是养由基⑥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寨之幸。”听到这话，花荣多看了吴学究几眼，想到：这位随同晁寨主一同上山的人，能够为我说话，已经有拉拢的意思，看来公明哥哥来了定不会吃亏。

宋江上了梁山，对花荣最倚靠最亲近，每次出战都带在左右，平日也来往甚密。山寨人都知道，花荣随时可能被宋江叫去，谈话交心、安排任务，一连几天不见人影也是常事。晁寨主攻打曾头市走后，有巡哨的说半夜听到马蹄声，不知道是谁为什么偷偷出了寨，接着晁寨主身中毒箭，不治身亡。当时，众人都有些疑惑，却不敢讲出来。后来，宋江做了第一把交椅，梁山重新排座次，花荣凭着以往的功绩和过人的武艺，加上与宋江的关系，本可以位置更靠前，为了帮助宋江收买人心，花荣放弃争夺，主动坐了第九把椅子。

第二次打败高俅，皇帝派使臣前来招安，高俅听信恶吏王瑾的谗言，站在城头宣布诏书时，改成了“除宋江”外均可招安。听到那话，反应最激烈的是花荣。冲上面大叫：“既然不赦免我哥哥，我们还投降干个屁！”搭上箭，拽满弓，一箭射中了招安使臣。在花荣心目中，宋江是唯一的，神圣的，不赦免他，休想叫他归顺，弄死个使臣没什么大不了。

被招安后，南征北战，花荣毫无保留地配合宋江，取得一个又一个军事胜利，从血泊中活下来，捞了这么一个官职，朝廷还不放心，时不时来敲打敲打。有时，花荣真想同鲁达、武松、燕青、戴宗、柴进⑦他们，无官一身轻，逍遥自在。但一想到宋江，这些念头全部打消了。

派出打探消息的人也陆续回来了。听得宋江和诸位头领那倒还安静，朝廷也时时派员巡视，阮小七却已被夺了官诰罚为庶民，花荣愈发觉得憋闷，很觉无趣。忽然一天夜里，恍惚睡梦中，宋江、李奎迤逦走近，扯住他的手，说道：“朝廷不念功臣，赐鸩酒让我们自尽，现埋葬在楚州南门外蓼儿洼高原上。你如果还感怀旧情，可到坟前看看我们！”言罢，洒下一汪清泪，冉冉而别。惊醒后，花荣也止不住痛哭。

翌日，花荣将公事交待清楚，一家老小处置停当，带着悲怆的心情，乘船飞奔至蓼儿洼，但见墓碑如铁、碑文惊魂，果真宋江已死！刹那间想到：大丈夫已扬名立万，但功高盖主，没准哪天受奸人所害！不如随公明哥哥去了，既成就他忠义之名，自己也留个清誉于世！便与吴用相约，双双自缢。

注：

①北宋“四京”：东京开封、北京大名、西京洛阳、南京应天。

②一种赌博方法。具体如何操作，没有成说，大体相当于现在的麻将。

③《宋史??太宗纪》载：太宗淳化二年闰二月已丑，诏京城蒲博者，开封府捕之，犯者斩。

④《宋会要辑稿?刑法志》：开柜坊，即堵场者，并其同罪。

⑤古代博戏用具，同时也是一种棋盘游戏。棋子的移动以掷骰子的点数决定，首位把所有棋子移离棋盘的玩者可获得胜利。

⑥春秋时期楚国将领，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神射手。相传能在百步之外射穿作标记的柳叶，并曾一箭射穿七层铠甲。

⑦梁山幸存将领中，没有几个得善终，这几个人是代表。

作者：亦林，鱼羊秘史签约作者。原名王志宏，来自东北大地，一位寻求诗意生存的行者，一位追求温度情怀的写手，一位探求趣味人生的散客，以文字为墨，写历史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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