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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特刊?六郎探母

小序

5月10日，我们的《母亲节特刊·四郎探母》推出后，首席专家顾问、著名作家梅洁老师如此评价：男儿齐吟母爱，苍穹悲心涕泪！幸好，当天晚上便发现两篇遗珠，我们得以迅速补发，由此就构成梅老师所说的《六郎探母》了。按发表先后顺序，依次为：之一野莽：祭母十八阕之二王家新：诗四首之三魏克：漫画与诗之四王成伟：给母亲送束花之五袁冰洁：我的母亲没有节之六高伟：五月墓园独语无论是旧体诗词、现代诗，还是散文和漫画，六位风格迥异的男性作家用自己最虔诚的文字共同致敬“母亲”，让我们看到一群桀骜不驯仗剑天涯的铿锵儿郎，他们的内心如此的百转柔肠千般思泪，实为年母亲节难得的景象。现在，让我们一起拜读珞珈之子、《中国作家》杂志社副主编、编审高伟老师带来的《母亲节特刊·六郎探母》收官之作。三槐堂上海书简

年5月11日

（感谢作者：著名漫画家魏克）

五月墓园独语

——庚子年母亲节祭母

文/高伟

又是五月。日月星辰，花落花开。妈，转眼分别一年了。自你走，到火化；从头七，到忌辰，天的时间里，我总是止不住地想念你。尘世杂乱的白日里，夜深人静的梦醒时分，我无数次的在心里想你，使劲地怀想你的模样，回忆我最后见到你的时光。时间，由此分为你在和你走后两个世界，时常会情不自禁地走神：哦，那个时候，妈还在呢。

每次看到你曾经住过的空荡荡的房间，我总会想起你在时的情景，总想把衣柜里没舍得丢的你生前喜欢穿的衣服拿出来，抚摸着它，把它搂抱在怀里，感受妈妈的气息。

医院看病拿药，想起我和美国赶回来的晓兰一起去看你的那个晚上，心里就会泛起一阵忧伤。医院地下一层的太平间，昏暗而空寂。从远方匆匆赶来的我们，都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凄苦惶惶，脚步犹疑而沉重。刚见到躺在冰柜里的母亲，我就泪流满面。天呐，母亲，才分别几日的母亲，竟然就在这个拉开的铁盒子里！阴阳隔离，兄妹俩摸着妈妈的脸，头上的白发，还有那双熟悉的手，俯身痛哭。那一刻，早已忘记一直以来对于死人的恐惧，只有痛失白发亲娘的伤悲，对血脉亲情的不舍！多么希望多年耳聋的母亲，此刻能听到她儿女的哭声，醒转过来……皓月皎洁的夜晚，我凝望月辉苍茫的窗外，在心里无声的呐喊：“妈！……我的妈妈啊”！那个时候，痛彻心扉的思念把已然须发斑白的我，又变回多年之前故乡那个彷徨无助的小男孩。我明白，从此往后，世上所有的月光都注定噙满了哀伤。天寒地冻的冬夜，或者窗外刮风的时候，一想到此刻你还寄存在一处角落的盒子里，心就隐隐地痛。我在心里喃喃自语地念叨：妈妈，你冷吗，去往天国的路上你还好吗？一三五上班的日子里，走出家门，天光晴好的上午，雀鸟清婉啁啾，我总会深深叹一口气——从此，我的身后，再也没有一双凝望我的眼睛了。失去了母亲的世界，一切仿佛没有什么不同，又似乎一切从此改变，天高地远，人间空空荡荡，从此我将孤单行走于归途！时至今日，想念母亲，仍然是一道柔软的伤口，不太敢去触及，每当陷入到思念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涌出来。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和母亲一起拍的照片，我后来无数次地看。那是我在母爱的陪伴下，过的最后一个生日。那一天我58岁。十天后母亲走了。妈，现在想起来，那个生日聚餐的晚上，你一定有了什么神秘的感应，连平素大大咧咧的小军，拍那张照片时都惊奇的叫出来：妈今天好像特别的依恋你呢！照片里，坐在轮椅上的母亲紧紧地挨着我，左手穿过我的臂弯，身体尽可能的依着她的儿子。早就老年痴呆的你，此刻清醒的感知到了冥冥中的信息吗?可惜那一刻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一刻的珍贵，去感受和呼应母亲，兀自看自己的手机。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继续流淌下去。天呐，此刻我多恨自己的愚蠢！多想用无数倍的生命时光去换回那一个短暂的时刻！妈，无缘在你离开时，守候你身边，是我终生追悔的痛！那天，收到保姆打来的电话，我正在出差的高铁上。那一刻，我仿佛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我知道，崩塌了，那个黑暗的时候终于来了。窗外阳光灿烂，车厢里众语喧哗。亲人在后，车却奔驰向前。可怜的我，欲哭无泪，隔着电话屏苦苦祈祷哀告，所谓五内俱焚，就是那一刻的样子了。一个声音海打礁石一样的在心里冲荡：妈妈走了！那个生我养我为我辛勤操劳一生的老母亲再也没有了！那双曾经温暖厚实、老来瘦骨嶙峋的手，终于松开了此生的缘分和牵挂。跌跌撞撞地下得高铁，面色苍白的我，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即刻买了第二天返京的车票。好容易撑过一路心神恍惚的应酬，进入到酒店的房间里，刚扔下行李，就再也忍不住，一种脱口而出的嚎啕，响彻在空荡荡的套间里，那是我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失声大恸！是夜，风息树寂，孤月高悬，在那个叫做义马的异乡小城，我就像一叶孤舟，漂浮在月辉茫茫的大海上，浪滚波宽，水光粼粼。我知道，前日还与我贴脸相拥的白发母亲，此刻已与我阴阳两隔。我在一首题为《义马的月光》的诗里悲声哭号：

是什么样的缘分

让我穿越现世的迷瘴

送我到此

今夜在这里仰望你

出发前，我曾在地图上

寻找你端详你

我以为这个历史上的饮马之地

也是我又一个

匆匆的驿站

不曾想

奔向你的高铁上

命运的子弹呼啸着追来

天色顿时失血

母亲总在高楼凭窗遥望我的一颗星星

陨落了

却原来

这是一次伤痛之约生离死别

而你啊义马

一颗藏在

中国历史文化皱褶的黑痣

就此成为我人生的一个界碑

一盏闪烁在我记忆深处的灯火

白鹿山的雁儿啊

请回来为我低飞唱挽

我要拾起石壕村老妪千年前的哭声

摇晃这月光

我要在这

埋葬着煤和神话传说的土地上打滚

我要做一条异乡的野狗

长长的对月狂吠

今夜夜凉如水

五月的槐香

染白了一地月光

母亲啊

五月里你生下我

又在五月里离开

我的五月

从此成为一条狭长的小径

花瓣铺路生死莫辨

今夜在这异乡的月光下

让儿点一支烟

为你送行

就在这女娲造人的土地

在这个叫做义马的地方

我要参透这一瓣亿万年前的月光

仰望母亲

妈，时至今日，我还在想，如果早知道是那样的时辰，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门的，我会跪在你老人家的床前，紧紧地握着你的手，贴在你的耳边，和你说着这辈子没说完的话，告诉你，我是这样的爱你（虽然我一向口拙，从来羞于这样的表述）。我想告诉你，一家人都感激你的爱与付出，这辈子有你做母亲，我很感恩，很知足。这辈子我没有爱够，如果有缘，我想下辈子再做一回你的儿子！

母亲出生于江西的瑞昌小城，虽是大户人家，却因兄弟姐妹多，又逢战乱岁月，吃过很多颠沛流离之苦，“逃难”是母亲多次给我们讲述自己成长岁月的主题词。艰苦锻炼了她坚毅吃苦的性格，也培养了母亲性格中勇敢的品质（她常说做人“要敢闯得”）。兄弟姐妹中，她是兄长眼里能吃苦的小妹，是弟妹之中要强的二姐。及至稍长就独自外出读寄宿女师（专），读成后又梳着一条大辫子，独自过江跨省来到湖北，在那个群山环抱、一片荒芜的叫做铁山的矿山小镇里，落地生根，做了一名小学教师。这一做，就是平平淡淡却又波澜壮阔的一辈子。可以想见五十年代之初铁山的简陋荒寂，却难以想象年轻的母亲一路走来的精神历程，是什么支撑个子小小的她在那样一个远离家人的艰苦环境里，独自完成她从少女到人妻人母的成长？一边柴米油盐、洗洗涮涮，做不完的家务，一边是备课讲课批改作业家访学生谈话，永无穷期。记忆深处一直存留着母亲的教师形象：齐耳短发，微微笑意的面容，温和的眼神，左手拿着课本，用她不甚标准的普通话，一遍一遍地高声带读着最基础的语文教习。她写在黑板上的字，跟她的钢笔字一样，笔划粗朴有力，棱角工整，认真不苟，像极了她的为人。个子不高，但腰板挺直，走路做事，都很有精神的样子。在那个打碎了尊师重教的年月里，教师得不到真正的尊重，一个小学老师的地位和收入，甚至赶不上一个矿上的电工。踏着铃声走入教室的母亲，留给我一个辛劳忙碌的背影，让我从小发誓，将来但凡有可能，绝不要步妈妈的后尘去做教师。但母亲却无怨无悔的安于一个小学教师的本分，守着教书育人这碗饭，寒来暑往，年复一年，从没有想到去走走关系，找一个更好的工作，谋一个轻松的职位。在几十年平凡的教书生涯里，母亲勤勉朴质，踏踏实实，虽籍籍无名，却桃李天下，矿上许多的领导和教师，都是她的学生，一年一年，一代一代的学生从她的生命里流过，而母亲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年复一年的守着满身粉笔灰尘的岁月。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一声“曹老师”，凝聚了矿上几代学生对母亲的几十年教师生涯的认可和尊敬，几乎所有的同事、学生和家长，周边邻居，都是如此称谓她，自然亲切，仿佛天经地义，大家知道，自有铁矿小学起，曹老师就在了。曾听父母同辈的一位老人（他在黄石市里做官，我因为文学的缘故与他成为文友）评价母亲：性情质朴，做人实在、简单，算不得一个聪明的女人。虽然当时觉得有点被冒犯，但我也因此第一次以他者的眼光打量母亲，体味到母亲平凡而不普通的品格。是的，以世俗的眼光看，母亲的确是一个不善于设计自己、少于工计的人，一个甘于平凡的人，她的人生，平平淡淡，缺少精彩，只知付出，无心索取，受尽坎坷，却很少抱怨。母亲参加工作很早（她工作证上的参加工作时间是年！），但她的工资一直很低，直到她去世，她每月工资卡上的数字也才刚刚过四千。但母亲单纯的天性也保护了她，重复单调的小学语文教学工作不仅没有伤害到她简单纯净的性情，相反让她天性的热忱率真得以保留和释放。勤于劳作、乐于做事的习惯，也让她有一个安定的心态和不错的身体。她的那份始终如一的踏实感，不是每一个精于世故的女人可以得到的。母亲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和途径，抵达了她作为一名小学教师的光荣和圆满之境，完成了她安于奉献的人格修为。母亲虽然学历不高，却教给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记得小时候住平房，院子大，做卫生时每户通常就各扫自家门前的那一块。我初次扫地，也照葫芦画瓢，妈妈接过扫帚，在更远的地方扫起来，并悄悄鼓励我：“男子汉大丈夫，多做一点没事，都帮着扫了吧！”懵懂少年，如何会惜力，不过是缺少导引而已，妈妈一说，我便欣然接受，把整个院子都扫得干干净净，隔壁四邻的大人看了都过来啧啧称赞：五一啊，不错嘛，像个小伙子样儿了！少年的我，第一次感受了劳动和奉献的快乐，更自此从妈妈朴素的言传身教中领受了做人的豁达和“吃亏是福”的道理。母亲品性中最让我敬重和感念的，是她的刚强和担当。“文革”中母亲被学校打成“黑帮”，剃了光头。小小的我第一次见到被剪去美丽的大辫子的母亲，就被这悲惨的情景和周边凶狠的喧嚣声浪吓哭了。但母亲并没有畏惧低头，她牵着我的手，一边护卫着我，一边迎着众人的叫骂和唾弃的口水，大步穿行。那个阴惨的画面至今依然像一帧黑白电影里的胶片，像一根刺，钉在了记忆的深处。隔着几十年的时光，我还依稀能看见母亲昂首前行倔强不屈的样子。它让我懂得，人生须要坚强，唯有坚强才能在那样一个风雨如磐的黑暗时刻，支撑得起屈辱！那个时候，打成“右派”的父亲在外面劳动改造，家里家外，就靠母亲顶着光头一个人照应了。我小时候多病，医院，没少给母亲添麻烦。现在想，真苦了她了。但母亲最大的担当，还是在她决定让我复读考大学这件事情上。复读还是放弃？对于我来说，也许这一辈子没有比79年夏天的这个决定更重要的选择了。复读，意味着重新加入残酷的高考拼搏，从头开始艰苦的一年奋斗，而且由理科转文科，未知的因素太多了。人生路口，我心彷徨。万幸的是，母亲深明大义，她拍板定下了这件事，她鼓励我说，读吧五一，你要读，我陪着你！从此，母子俩又开始了一年的征途。无论我看书到多晚，母亲做的一碗葱香荷包蛋面，都会悄悄的放在我的案头，给我力量和温暖。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曾经不无嫉妒的迷惑过——站在三尺讲台讲课的妈妈，是属于我还是更爱这些学生，教师与母亲，哪个于她更重要？稍大一点我就知道了，母爱是无以更改的宿命，是深不见底、宽阔无边的大海。实际上工作之余，母亲把全部的爱都投入家庭了，几十年终日辛勤的忙碌，永无止息，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享受，仿佛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对家庭的操持，比起那些个懂得享受生命的女人而言，母亲的确太忽略自己了，从来也没有考虑过一个女人的年华，一个人生命的意义。这张照片，是我抓拍的，它那么真实的呈现了母亲在厨房时的样子：专注，笃定，辛劳，却心有所倚，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是的，这几乎就是母亲一辈子忙碌操持家务的写照。“母亲”二字，从来都是无私奉献的爱的代名词，做儿女的也一味将母亲的付出视为天经地义。直到我们为人父母，方才体味到，除了血缘之亲外，母爱的名下其实还是有本性的善良，奉献与牺牲精神的高下差异存焉其中。而我的妈妈，就是一位愿意燃烧自己以照亮家人，永远以家人的幸福为幸福的母亲。奉献的人生并不平凡。以爱书写的平凡堪称伟大。妈，你忙碌一生，为儿无以为报，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你的爱不会消泯，它如春雨润物，永远被你的儿女、孙儿们感恩、铭记，那是一座存留在我们心中的纪念碑。你的坚强、勇敢和勤劳，将永远在我们的血脉中流传。无论是作为一个母亲，一个人，也许你都可以此告慰自己了。以近92岁的人限寿终正寝，也算是尽享天年了。仁者寿，这是上苍对你善良勤劳人生的回报。妈，今天是你离开我们一周年的忌日，终于可以在这一天让你落土为安。事先查了黄历，今天星期天，恰好是安葬的吉日。令我想不到的是，今天也恰逢庚子年母亲节，怎么会这么巧！一切都仿佛暗含了上天的寓意——老天爷动心了，要以最庄重的深情为你送行。这是我和晓兰、小军，一起为你精心挑选的地方。这里风水不错，位于昌平仁寿山的半腰，你来北京32年了，大多时间住在昌平，说明你和此地有缘。墓碑立于高台，四下葱茏，坐北朝南，偌大的北京城隐约在望。你在这里，应该可以看得见我们的家，也可以看得见你和爸爸在天通苑31层的高楼。妈，你操劳了一辈子，现在终于可以好好在此安歇了。希望你会喜欢这里，用你那慈祥的笑容安详地看着我们，护佑我们。我们也会常常朝着北边正对着的仁寿山，遥望高坐在半空云下的你，想念母亲。妈，我想告诉你，我的手里至今还握着你的余温！你的那双写满了生活沧桑的手，粗粝、厚实、温暖，抚摸了多少生活的艰辛，抚慰了多少风雨岁月，不仅照顾了我们兄妹俩，也照顾了我们的下一代人，带给我多少慈母的回忆。一想起来，就满手是母亲手掌里的温暖——那是多年来我们母子摩挲紧握之中传递在手掌肌肤里、镌刻在记忆中的温度和眷恋，那么熟悉，那么真切，无须怀想，永远都在。今生我会在心里一直攥着它，永不松开。天地淼淼，阴阳遥隔，儿子凭此余温守望母亲。

作者简介：

高伟，武汉大学本科，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长期在中国作家协会机关工作，曾任中国作协创作联络部综合处处长，并主编《作家通讯》20年。著有理论及散文、诗歌、报告文学、评论等几十万字。主编有《金蔷薇散文名家新作文库》、《我观北大》等多种。现为《中国作家》杂志副主编、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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